试论当代知识人自恋文化(上)

更新时间:2024-02-0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插画/豆豆
刚刚获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莫迪亚诺在受访时,如此解释为何他的作品都聚焦在“家庭”、“回忆”、“二战”和“自我”等主题:“因为生活的偶然性……还有一种恒定不变性,那就是你看待事物的眼光。我常常会感受到我那一代人与上一代人相比,专心能力下降了。我想到了普鲁斯特或劳伦斯·迪雷勒以及他的《亚历山大四重奏》。他们生活在一个能够更加集中精力深思的时代里,而我们这一代人,只能是支离破碎的。”而在加拿大哲学家泰勒的笔下,随着世俗社会的兴起(他在最近的访谈中呼吁用一种开放性的世俗主义取代封闭性的世俗主义),消费主义大行其道,基于传统共同体的道德视野日益弱化,个人便陷溺在一种“可悲的自我专注”之中。前者认为这个时代的个人已经丧失了“自我专注的能力”,生活变得支离破碎,而后者认为当代人过于关心自己,缺乏更多的价值资源来反省自己,从而从更长远的道德和文化传统来看,就显得极为可悲可怜。
这是两个伟大而敏感的知识人,对同时代人的心灵感知和诊断,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尖锐对立的,但究其实质可见,这两种判断是从不同的侧面揭示了生活在这种时代的个人遭逢的困境,竟然是殊途同归:我们在对自我无限的关注之中,反而离真实而自由的自我越来越疏远了,而一个内在自足的自我的建构也显得越来越艰难了。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中,泰勒所言的“自恋文化”就形成了,这种文化形成的背景是:“这种个人主义导致以自我为中心,以及随之而来的对那些更大的、自我之外的理由和事务的漠然,无论这些理由和事务是宗教的、政治的,还是历史的。其后果是,生活被狭隘化和平庸化。”(《本真性的》,程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而这种自恋文化的特质表现为:“将自我实现作为生活的主要价值,并且似乎很少承认外部道德要求和对他人的严肃承诺。”
弱势的自恋,总有一种创伤性的记忆,甚至受迫害的妄想症,或有一种退隐回内心城堡的冲动。强势的自恋,是扩张的、战斗的甚至带有攻击性的,这种自恋不是祈求“他人的承认”,而是掌控评价他人的“认证资格权限”。
回到当代中国知识人的语境,我们可以发现莫迪亚诺和泰勒所描述的这两种充满张力的心灵世界和人格特质,也是奇异地扭合在一起。知识人全方位地拥抱新媒体的时代,生活世界被媒介文化系统地更改和置换。媒介设置的议题深度地介入了知识人的日常生活世界,而知识人在媒介空间所拥有的话语霸权,以及这种话语扩散所形成的即时而广泛的回响,都让知识人的心灵时刻被卷入到时代的浪潮,同时被卷入一种话语权力形成的幻觉之中。一个更为集中、单纯而持久的深思、理解、判断、讨论和写作时间变得遥不可及。这就导致当代中国知识人的生活呈现出一种两极化的对峙:既支离破碎,又高度自恋。前者折射出的是相当多知识人面对媒介时代抵抗力的匮乏,而后者显现的是知识人对自己在媒介时代的“影响力”的“病态的焦虑”。两种自恋意识
旅居美国的李劼在今年发表的一篇长文《北京文人墨客的皇权意识和中心话语情结》中,敏锐地指出了皇权意识和中心话语情结对一部分学人深层心灵结构的影响。这种集体无意识是拒绝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也是拒绝公共说理的文化的,它既具有任意性,又有专断性和排他性,故有“高处不胜寒”之意。皇权意识是中心话语情结的精神结构,而中心话语情结是皇权意识的表现形态,北京是中心,北京以外就是边缘,中心是精神和文化的发源地,因此就天然地高人一等,应该被供奉、朝圣。由此可见,权力话语对知识话语的深度渗透。所谓中心话语情结,就是独占话语权威的情结。
李劼做出如下分析,“他(海子)等不及的理由当然有很多,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他写了太多大而无当的诗歌,并且反过来把所有那些大而无当的意象当作补药吞了下去。我把这称作意象吸毒,或者说意象中毒。而在这样的意象中毒背后作祟的,则是皇权意识,皇权崇拜。这类意识和这类崇拜,有时表现为对某个个人,比如对的崇拜。有时表现为对某种自然形象,比如太阳,土地,或者其他什么大物事的顶礼膜拜。有时也会体现在对诺贝尔奖的渴望上,因为得到那样的大奖,就如同被加冕为皇帝一样。反正形式多样,对象不一,但秘密只有一个,要成为高高在上的人物,要成为大众欢呼的人物,要成为君临天下的人物。正如德国人永远不会忘记那场火炬游行,中国民众又何尝忘记过广场上由成千上万的人群组成的红色海洋?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那个瞬间,可能将永远停格在有抱负有理想的青年人的内心深处。”这种分析难免有过度阐释之嫌,但在某些关节点也有一定的度,与此相对照的是李劼对那些保持平常心的作家的认同,比如史铁生等人的人格与人生,他说:“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的大院气息,而是充满着普通人的人情味,朴实得让人感动不已。”
大凡对当代中国知识界略有观察,并在日常生活中有所接触的人,都能体会到相当一部分知识人身上都弥漫出一种强烈的自恋意识。
何谓自恋?在我看来,自恋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弱势的自恋,总有一种创伤性的记忆,甚至受迫害的妄想症,或有一种退隐回内心城堡的冲动,总感觉自己在被这个时代、世界或他人拒绝,总活在一种“承认的焦虑”之中。这种自恋意识不是进攻型的,而是防守型的,往往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精致地抚摸自己的每个生活细节和心灵感悟,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在一个突兀的大时代,搭建一座细腻而敏感的心灵之塔。这种自恋意识在文人群体身上往往较为触目。
而另一种自恋是强势的自恋,是扩张的、战斗的甚至带有攻击性的,这种自恋不是祈求“他人的承认”,而是掌控评价他人的“认证资格权限”,作为某一个或某几个圈子的掌门人,谁可以准入、谁被防堵、谁应该被清理门户,都由他说了算。这自然也是一种掌握了象征资本的文化权威。这种自恋意识,其实有点类似于传统江湖意识里的“老大意识”,老大是唯一可以论资排辈排座位的人,老大也是可以随意超越规则并以此显示独特权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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