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丝弦:也是一种文化竞争力

更新时间:2024-02-0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一个女孩子低首拨弄琴弦的形象,出现在数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一块浮雕上。这是环爱琴海地区出现的世界上第一件弦乐器“里拉”的图像。高鼻深目的女孩子低首抚弦的画面太迷人了,以至于艺术家迅速把她演绎为奥林匹亚山上的艺术女神,把来之不易的乐器提升为音乐艺术的象征。于是,“乐徽”灿然涌现,成为全世界音乐艺术的标志。不知道哪个符号可以代表文学、戏剧?哪个符号可以代表美术、舞蹈?但音乐艺术有全世界认同的符号,简洁优美,明确无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可以想象,第一组从琴弦上发出的声音,让人类感到多么吃惊又多么心醉,因此理所当然地视为“神赐”,视丝弦:也是一种文化竞争力相关论文由www.808so.com收集为文明初露。抚琴之女,升为女神;女抚之琴,升为乐徽。当之无愧,实至名归。那根当初一定还是相当粗糙的弦,第一次不是为了“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控弦执矢”应声而响,而是为了“说尽心中无限事”去振动鸣颤,这作用非同凡响。琴弦从此走向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女神”不遗余力,拉紧弦索,调定素肠,直奔艺术而去。
于是,一根弦索,化作一串弦鸣,长短不一,高低错落,一组音阶便放射出倾城倾国的神力。“里拉”的后裔是看上去与祖先约略相同但工艺复杂得多的竖琴,巨大形体和科技力量,已使她不复辨认原始形态,五根弦演变为几十根,横七竖八,排满共鸣箱,一排琶音滚过来,从低到高,由浊至清,如沐清泉。
汉代时,“里拉”传入中国腹地,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就被翻译成“箜篌”(乐器学家解释为来自波斯语的译音)。敦煌壁画有各个时期的箜篌形制。最早实物,出土于新疆鄯善,日本奈良正仓院东大寺的唐传箜篌则是唯一传世品。数千年前的优美,不但代代延续,而且花样翻新,但基本样态,一如始祖。造弦人把最打动人心的旋律弹出来,把感情最深的部分弹出来,琴弦不但被奥林匹亚山上慵懒的女神们消费着,而且让一代代攻城掠地、骁勇善战的猛男泪流满面。没有了它,唱出来的调子就不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此相比,管乐器的表现力就被比下去了。音乐史的研究表明,一件乐器在上千年的竞争中保留下来,背后隐藏着一次次技术和艺术的提炼淘汰。
西方的琴弦经历了从动物肠衣到尼龙弦再到钢丝弦的变迁,中国则有自己的一条“丝路”。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开始养蚕的地方,所以,琴弦从蚕丝中“抽”出来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今中国人仍然以“丝竹”代称“音乐”。从娇小的蚕宝宝的小嘴中吐出来的一根蚕丝,能拉至近千米,既有弹性又有韧性。《隋书·音乐志》讲音的高低时,采用的计量单位是“丝”,如“应钟弦,一百四十二丝……黄钟弦,二百七十丝……大吕弦,二百五十二丝”等等,不同的“丝”,意味着不同粗细,音高自然不同。那么,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计量单位呢?西汉早期的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瑟上,还保存着二十五根琴弦,均用四股素弦左旋搓成。俗语说得好:一根筷子易断,一把筷子难折。这个道理就是制弦工艺的基本原理。用三十七根蚕丝缠成一股弦,如此四股缠成一股,即一百四十八根蚕丝;再用四股一百四十八根蚕丝缠成的股,合而为一;一根五百九十二根蚕丝组成的弦,就如同“拧麻花”一般,“打着滚”地抖擞出来了。一缕蚕丝,弱不禁风,谁能想到,竟可以经得起《广陵》的悲愤,竟可以挡得起《十面埋伏》弹狂扫!力量之强,倾城倾国;声音之巨,撼天动地。拧成一股绳,抱成一个团,众志成城,汇溪为渊。如此法则,令人惊叹。可以说,当先民开始把春蚕吐出的一缕缕细丝,搓成一股弹不断、扯不断、揉不断、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琴弦,中国人的“心弦”就绷紧了,吟猱绰注就畅行无阻,弦外之音就意韵悠长,高山流水就飘然而至。
这一切加起来,让人赫然发现:琴弦虽然柔软,却生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制弦工匠不但发明了操作机械,还发明了测试柔韧度的工艺。清代蒋克谦编辑的《琴书大全》(成书于1590年)有《僧居月造弦法》一篇专论,书中的“造弦图”绘有木制的机器。如同织布机,四条蚕丝拧为一股,缠绕纠结,股股累加,终成锦绣。工匠们注意到,桑叶养蚕抽出的丝,不如拓树叶养蚕抽出的丝适合作琴弦,而且拓树不能生长在盐碱地,否则琴弦易断,音色也不好,最利于拓树生长的土壤是四川。最后,琴弦还要在“明胶”中煮弦,加入鱼汁和植物混合物,称为“弦胶”。诸多成分,汲水浸入,搅拌过滤,绝对环保。《僧居月造弦法》除了介绍选料、用胶、煮弦、缠弦、晒弦等整套工艺,还讲了许多小窍门:“凡欲煮弦,须候天气晴明,方可煮。先须择清水锅子,不得肥腻。水须过其弦,用小麦少许同煮,如见麦绽,丝即熟也。如煮太过,则无声,稍生则脆。”如何掌握“火候”?放“小麦少许”,“麦绽”“即熟”。麦粒一爆,火候就到。技术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会煮稀饭的,都会干。令人惊叹吧!“谁家煮蚕一村香”(苏东坡语),还隐藏着这等秘密。
比欧洲尼龙弦早了上千年的精致丝弦,终于在中国文人连篇累牍的叙述中爆出巨响。“吴丝蜀桐”“缓抚琴弦”“斜排筝柱”“绝弦摔琴”的诗意背后,是坚硬的技术支撑。技术史不怎么被人记录,人们只知道孔子“绝粮于陈蔡”而“弦歌不绝”,谁想过孔老夫子的行囊中还装着一小捆琴弦,没准“韦编三绝”时抽出一根串联竹简也未可知?但中国文人还是了不起,终于记录下这类实用技术,让人了解了“动人心弦”背后的技术网络。这或许就是中国弦乐器之所以如此发达的理由,琴、瑟、筝、筑和一大堆胡琴——二胡、四胡、中胡、高胡、板胡、京胡、椰胡——都是以质量过硬、技艺的琴弦为背景的。弦乐艺术作为音乐艺术的最高载体,体现出的技术能力远远超出人类对音响追求极限的想象,方方面面构成情感表达的万千气象,成为音乐语言中最复杂也最深沉的部分,对人类的声音概念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从明清时代一直延续的杭州“老三泰”号“回回堂琴弦”(号为“冰弦”),于1939年在抗战烽火中“绝弦”,琴家张子谦、吴景略、庄剑承,研究古籍制弦法,与苏州的乐工方裕庭联手,硬是于1943年恢复了造弦,为“启蒙与救亡”双重危机中的古琴“续弦”。这种定名为“今虞琴弦”的产品,直到“”才断。可见记载对于战乱频仍中的工艺传承具有的作用,正是因为刊之典册,才使根根丝弦,绵延不绝。人们说蚕丝转变了历史,无论是吃穿住行的现实生活还是吹拉弹唱的艺术生活,此话一点都不为过。据说罗马时期,来自中国的丝每克价值二十两黄金,因为奢侈蔓延,导致了罗马帝国的灭亡。此话未免夸张,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宋张俞《蚕妇》)的罗马贵族,确实为丝绸所倾倒。用一缕缕弱不禁风、一触即断的长丝,丈量文明史,演绎一曲曲如梦如歌的传奇,倒是一种缠绵悱恻的叙述法,但丝弦在丝路的两端与沿途,确实留下了一路鸣响。
进入二十世纪的科技时代,钢弦代丝弦,铜丝替肠衣,如同洋布代土布、洋袜替土袜一样,所有物品统统都被卷入“以洋代土”的弱肉强食之中。东方柔弱的丝弦,在西方坚硬的铜条面前,黯然退场。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艺术家一致认同了科学家的说法:钢弦铜条,张力大、不易断、定音高、音质亮、音色透、触感敏锐……于是,钢弦行,丝弦断;铜条张,朱丝绝;航道通畅,丝路湮灭;改弦更张,春蚕丝尽!黯哑的丝弦,被生硬的科技之手,无情扯断。
二十一世纪,世界悄然转变。“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多样性”“自然环保”理念,再次激活了丝弦的生命。“天人合一”的合理成分,又一次被琴家抖开。于是,丝弦重回琴家手下。人们开始从整体上认识中国文化,纯净的植物气息,朴素的天籁之声,与古老乐器系在一起,合成一个集体概念——中国音色。当中国人念叨“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锦瑟》),“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白居易《琵琶行》),“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乐府·清调曲相逢行》)的时候,心中的琴弦,绝丝弦:也是一种文化竞争力相关论文由www.808so.com收集不是铜铁凝成的冰冷钢筋,而是与存活环境融为一体的缕缕蚕丝,甚至当中国人称呼“丝弦”这个低调环保的名字时,心中已经诗意盎然。朱丝白绪在中国人的感情深处纠结,那是与文化景观和敏感心弦息息相通、紧紧相连的吴丝缠弦。我们无意抹杀钢弦带给世界的响亮与惊喜,也正视丝弦的传音阻隔和摩擦杂音,但我们依然希望在“文化多样化”的格局中,保留住一种延续了两千年的工艺和那缕缠绵温馨。
音乐是种语言,语言要有音色,音色要有载体。如果说乐器是语音载体,那么指板上的琴弦就是掌控音色的枢机。在文化多样性的今天,就像没有人再把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快速呼啸覆盖古琴丝弦的舒缓清淡一样,没有人愿意再用钢弦代替质感的丝弦上奏出的《平沙落雁》和《洞庭秋思》,体量恢宏的西方音响与精致儒雅的中国丝竹,各造一境,竞列诸国。两种语音对应于两种载体,两种载体对应于两种制料。丝竹之声,丝丝入扣,缓急相宜,生生不息。听到这样的声音,确实可以宣称:丝弦也是一种当之无愧的文化竞争力!
耳朵辨认的世界中,琴筝把中国连接起来,小提琴把欧洲连接起来,西塔尔琴把印度连接起来。琴弦像条纽带,连接起人类对情感表达的认同方式和对细腻音响的追求思路。今日的琴弦,可以把世界绕上多少圈,它细化了心灵的敏感度,让人们从一根琴弦中看到经纬纵横、颤动震荡的宇宙,并在不同的网络中,听辨到母语的“丝丝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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