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阅读政治:在德黑兰读《洛丽塔》

更新时间:2024-03-03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近来常看到关于各类读书会的报道,为了吸引读者,主办方或邀社会名流主讲,或邀商界巨子捧场,如果真能让读者静下来阅读,或传播阅读理念,也值得鼓励,但有些可能只是资本运作和媒体炒作。还有一种小型读书会,或隐于闹市,或藏身校园,参与者也只是三五好友,或朋辈而已,人多反而不好,像开会。笔者也曾参加过这类读书会,地点在北大五院南面的教研室,那是中文系搬离静园以前,时间一般是周四的下午,师生聚谈,讨论一本书,一篇小说,或某篇论文,直到夕阳西下,一抹斜阳从破旧的窗格透进来,洒在皴裂的桌面,如果坐在逆光位置,可以看到阳光中慢慢腾起的灰尘。
因此,当我读到美籍伊朗作家纳菲西的小说《在德黑兰读〈洛丽塔〉》时,我被叙事者笔下的读书会吸引住了。凑巧的是,她们也选择了周四,不过她们的读书会似乎有着别样的风景和情怀,正如一位亲历者所体验:“自从每个星期四早晨,我们开始在那向云彩借光的房间阅读《包法利夫人》,享用酒红碟子盛装的巧克力,至今已过了五年。马不停蹄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但我的内心深处却起了变化。”(《在德黑兰读〈洛丽塔〉》,356页)这是读书会的参与者玛纳后来写给纳菲西教授的信,这段看似抒情的文字,背后掩藏的是一种特殊的美学和政治姿态,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阅读不仅是一种奢侈和享受,更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叙事者纳菲西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留学美国,归国后正赶上伊朗革命,她顺利进入德黑兰大学,并成为最年轻的教授,但校园已逐渐成为各派政治势力的角逐场,教学和研究不再与政治无关,在反对美国及其他“帝国主义”的政治口号中,课程设置和教学内容都受到政治干涉,教授略带自由倾向便被辞退,大学附近的西文书店也纷纷被迫关闭。纳菲西在艰难维持了几年后,以辞去教职的方式表达了。虽然她辞去了教职,但她的教学和阅读生涯却未中辍,她选择了几个真正爱好文学的朋友,她们大多是她昔日的学生,她的选择标准很简单,无关信仰和政治立场,只要具有独立深思的能力。“她们身上都带着脆弱夹杂勇敢的奇异特质”,“不属于任何群体或派别”(12页)。这些女孩被叙事者亲切地称为“丫头们”,她们一起组成了秘密的读书会,读喜欢的经典,以文学的方式去阅读。
读书会的地点就在纳菲西的起居室,到了周四上午的读书会,她像准备出席盛会一样,慎重地沐浴更衣,精心打扮,然后在窗帘后面等待读者的到来。有着虔诚宗教信仰的玛荷希来得最早,带来了一束黄白色的水仙;莎娜姿到得最迟,她不仅要以撒谎的方式骗过父亲,还要摆脱她弟弟的纠缠和监视。而从她们各自的家到纳菲西教授的起居室,所经历的街道已无风景可言:“在将近二十个年头中,街头已俨然转变为战场,不服从规定的年轻女性被扔上巡逻车,押入监狱,除了遭鞭打、罚款,还可能被迫洗厕所,尊严扫地。”(28页)最早到达的玛荷希也最为沉默,她常以这种方式,承受着她曾经五年的狱中记忆。
纳菲西的起居室不同,因为读书会,这里成了一个神奇的地方,纳菲西将其比作她生命中的“小提琴”,这不仅是她结束教学生涯后,与人交流的唯一方式,也在于读书会的形式和氛围本身。读书会就像一个通道,将她们从现实输送到了另一个时空,在这里,她们可以自由呼吸,自由发言、争论甚至吵架,而不必顾忌周边监视的目光,她们读《一千零一夜》,读《包法利夫人》,读简·奥斯汀,读亨利·詹姆斯……并以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去理解。然而,读书会并不是一个现实的避风港,相反,这里是一个以阅读的方式反思政治、重建个人主体性的地方。
纳菲西并不是要在文学与政治之间设置一个二元论,而是要以文学的方式重新理解政治。她不反对政治本身,实际上,她曾是一个热忱的政治参与者。她的读书时代是红色七十年代,她并没有错过席卷大学校园的政治运动,她在美国参与了由伊朗左派学生组织的、为反抗美国干涉伊朗内政的游行和。但当她看到意识形态日渐凌驾于个人生活之上时,她开始警觉起来,并开始疏离这些街头运动,最终回到了她的书本中。
对她来说,政治和宗教本身并不是理由,理由是“这个国家把一切动作姿态,包括最私人的表情,全部泛政治化”(26页)。她反对的是以政治的名义,对个人自由的干涉及对个人尊严的践踏。而她所组织的读书会,就是要在无孔不入的极权统治下,能够自由地打开书本,回到文学自身的空间。如果借用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的说法,就是先要回到文学的“轻”,在卡尔维诺看来,轻是与匮乏联系在一起的,由匮乏变成轻,便能飞入另一个王国,并在那里得到满足。对于纳菲西及丫头们来说,她们正是要借助于文学之轻,才能摆脱政治和生活之“重”,这与昆德拉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纳菲西所组织的读书会,有着更为积极的作用:阅读者通过讨论,形成的是一个话语共同体;而起居室所弥漫的特殊氛围,尤其是读者之间的同情与理解,也有形成情感共同体的可能。
这种阅读共同体的形成,让我们有机会对本雅明的观点稍作省思。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克夫》一文中认为:“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在现代社会,不仅小说的写作是孤独的行为,小说的阅读也是如此,“小说的读者则很孤独,比任何一种别样文类的读者更孤独。”而且现代的阅读方式也是贪婪的吞噬,是占有性的阅读,因而他对史诗时代的说书传统表达了乡愁般的怀念。然而,从纳菲西的描述中,我们发现,现代阅读可以是一种积极的政治力量;读者围绕圆桌自由讨论,在交互的辩论中形成真正的话语共同体。
虽然读书会具备积极的政治作用,叙事者也极为珍视她的阅读伙伴,但她记忆中的读书会却并不总是那么顺利,莎娜姿有一次便无故缺席了。在下一次读书会时,莎娜姿讲述了她的遭遇,叙事者以平静的口吻叙述道,“她的故事听来耳熟”:原来两星期前她和五个女孩去海边度假,第一天她们便去附近的别墅找她朋友的未婚夫,当六女一男坐在户外的花园时,“道德小组”“突然持跳过矮墙进来”,在未搜到酒、录音带或CD等任何违禁物品的情况下,还是把她们送进专为触犯道德法规而设的监狱,后来还让妇产科医生检查她们的,在检查结果毫无错漏的情况下,她们依旧被迫承认她们未犯的罪行,并被处二十五下的鞭刑。而更令人气恼的是,作为受害者,莎娜姿回家后还要受家人的斥责,似乎错的真是她。但这种经历并未让她们退却,反而让她们更为珍惜阅读和读书会的宝贵时光,因此,读书会一直持续着,直到纳菲西选择离开德黑兰,去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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