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良 药

更新时间:2023-12-2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是深夜,四野没有灯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赤着脚,凭感觉摸索着在田埂上跑,一路啜泣,突然被什么绊倒,爬起来继续跑。终于跑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她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擂门,啜泣变为哭叫:爷爷奶奶开门啊,快救我妈妈……
我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一身的汗,仿佛在梦里经历了一场长跑。醒来后,会有一两分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一切是梦还是现实。伸手摸到身边那个熟睡的人,才如释重负地踏实下来——还好,还好,我在桂林,在我现在的家。
那个在深夜里哭着奔跑的小女孩是我。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早上七点不到,接到大妹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那一瞬间,我的心直往深潭中掉,大妹从不在这个时候给我电话,一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果然。大妹说,妈妈凌晨四点时突发脑梗,已送到医院抢救,刚醒过来,不会说话,不能认人,无法坐立。
妈妈才五十八岁,身体一直还好,虽时有点小毛病,但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凶险。大妹说,医生正在为妈妈做各种检查,结果下午出来,让我耐心等,别慌。能不慌么,上班后,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定,但手中的工作要做,也不能让同事看出异样。
下午,迫不及待打电话过去问结果,大妹说,妈妈的脑梗是因为风湿性心脏病引起的。我变不安为自责。妈妈的心脏有理由是几年前体检时查出来的,当时医生没有具体说病情,妈妈也没觉出自己有什么不适,我们姐妹几个便以为只是心律失常之类的小理由,就没有带她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如果早重视,及时治疗,应该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局面。
去网上百度风湿性心脏病的病因,得到跟医生给出的相似的答案:常年在湿冷的环境下进行高强度的工作,劳累过度。是了,我记忆中,每年中有大半年,妈妈是泡在田里的:耙田、播种、插秧、除草、施肥、杀虫、收割。年复一年。一个人种六亩田,养活我们姐妹五个。
但我知道,这只是病因之一。真正的病因,是那一年,那一夜。
记忆中,那是春末的夜晚,乍暖还寒。七岁的孩子白天纵有心事,也是不会带到睡眠中去,一挨枕头便酣然入梦。半夜被爸妈的争吵声惊醒,短暂的不安后,翻个身又继续睡。两年多来,他们隔三差五地吵,还带着我去过公社开离婚证明,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我已由原来的惊恐慢慢变得淡定。再次惊醒时,两人已动上了手,爸爸找了根绳子把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妈妈捆起来,说是要拖到离家门口不远的池塘同归于尽。
还有心思睡觉那就是个傻丫头了。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哭着一手抱着爸爸的腿,试图阻止他的疯狂行为,另一只手去扯妈妈身上的绳子。妹子,快去找堂爷爷和堂奶奶来救妈妈!妈妈的声音在发抖。纵然只有七岁,我也已经意识到妈妈发抖的理由:这次爸爸是来真的了。
顾不上穿鞋,我打开门就往外冲。外面真黑,没有一点光亮。我素来怕黑,天一暗下来便不敢独自去厨房,因为厨房连着我家的养猪场入口,没有隔开的门。猪场的巷子很深,巷子的出口处不远便是几座旧坟,我一直害怕有传说中的孤魂野鬼从那个出口爬进来,在厨房里等着捉我。
我家是独门独院,离村子里最近的堂爷爷家有两条长长的田埂。等我跌跌撞撞地搬来了救兵,爸爸已拉着妈妈走进了那个池塘的。堂爷爷和堂奶奶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双双跳进池塘里,一人扯一个,费了老半天劲才把气咻咻的爸爸和三魂吓掉了两魂半的妈妈拽上岸。
重新回到灯光下的妈妈在瑟瑟发抖,脸惨白,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和衣服滴滴答答地掉在水泥地上,洇湿一大片。她忘了换衣服,抱着肚子,嘴唇哆嗦着,一直在喃喃地骂要与她同归于尽的那个枕边人:砍脑壳的……行凶的……封门的(湖南永州土话,都是诅咒之词)……爸爸被堂爷爷叫在另一个房间训话,堂奶奶在厨房烧热水准备让妈妈洗澡。我永远都记得,那是春末的深夜,乍暖还寒。我靠墙站着,像个落难的孤儿。

不久后,我家老三哭闹着来到人世间。她就是那个在肚子里就差点陪着妈妈赴了黄泉的孩子。老三小时候长得异常漂亮,小嘴红艳艳地嘟着,粉嫩的皮肤像极堂奶奶门前盛开的桃花瓣;眼珠黑亮黑亮的,像两颗沉在湖水中的黑水晶,转啊转,十分惹人怜爱。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头发总是一根根竖起,像刺猬的针。堂奶奶爱把她搂在怀里逗着玩,说,老三是我亲手救下来的孩子呢,是福大命大的小仙女呢!然后又叹口气:都是你那作孽的爸害的,这头发这样竖起,是在娘肚子受了惊吓的缘故。
我父母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小仙女的到来而有所缓和,反而越发水火不容。因为她不是爸爸想要的男孩。随着老四、老五接二连三出生,父母的战争越来越频繁,他们生孩子时像同盟的战友,吵架时又如苦大仇深的阶级敌人。我和老二对父母长年累月的战争逐渐麻木,只有慢慢长大的老三,敏感得像只小老鼠。只要两个大人一剑拔弩张,老三就会苍白着小脸飞快地找地方躲藏,但又躲不安稳,隔一下就如同被火燎了屁股似的蹿出来,一双汪着两泡泪的大眼不敢看战场,绕着圈子又躲去另一个角落。有几次,战事完了后,我们满屋子找不到她,最后在邻居家的厕所或者猪圈旁找到这个缩成一团的小仙女。每当此时,我在父母的战场上忍着没掉的眼泪便要哗哗地流下来,挡也挡不住。
吵架的结果是,爸爸借口在外面跑生意,经常几天不归家,把家里所有的家务、农活以及五个孩子全交给妈妈打理。妈妈是个好强的女人,“我就不信,没了你这个男人我就能饿死这几个妹子。”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天没亮,妈妈起来做好饭,让我和大妹吃好上学,她背上老五,带着老三、老四下地干活;天黑透了,我做好饭后,和老二边写作业边眼巴巴地盼着她带妹妹们从田里回来。到家后,脚上的泥巴还来不及洗掉,她就要张罗着喂饱几个小的,帮她们洗澡,哄她们睡觉,然后才清理自己。等洗完所有的脏衣服,往往已是夜里十一二点。
这个女人不简单,前世一定是头牛,今生才会这样累得。这是村里的人看到妈妈带着一串孩子在地里干活,且把所有的活儿干得十分漂亮时发出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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