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文学史微观察:收入

更新时间:2024-03-1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环球人物》十月号(上),有诺文奖得主莫言专访,云:“他的初衷很简单,听说写书有稿费,就能吃饱肚子。于是他开始在破旧的煤油灯下看书写字。”
此言非虚。有关莫言童年饥饿经历,可读 《吃相凶恶》和 《吃的屈辱》。两文均系自述,一言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饥荒中的生活情景,一言自幼不能饱腹给心理投下的永久阴影。
饥饿记忆与莫言创作的关系,很堪研究者注意。以此为入口,不单可以了解他的生命体验,即对其作品里的内容、人格乃至语言特色,都不失为解读的钥匙。本文非莫言专论,故不就此展开,而只借为由头,去作一项文学史的考察。
在他对记者的表白中,有几个字不容错过,亦即“写书有稿费”。这状若无奇的一语,实际道出了现代以来中国文学一大要点。它约略可以表作:现代中国,文学成为谋生手段,作家则职业化;作品能够换取收入,收入环节也左右着文学所有方面。
以前不是这样。诗文不曾给陶渊明换来半文钱,他辞官后养活自己,得靠亲自种地。李白斗酒诗百篇,柳永“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这背后,都没有稿费的存在。曹雪芹写《红楼梦》,蒲松龄写 《聊斋》,以今视之,仿佛是为文学史“义务劳动”。古人著文,非但没人付钱,相反所出每一本书全得自掏腰包。钱谦益虽为一时泰斗,其《初学集》却由弟子瞿式耜偕众同门集资为老师刻成,对此钱谦益已是心满意足,并不抱怨出书居然没有收入。
“润笔”固然早就有,但若以为那便是古代的稿费,实属误会。“润笔”本意并非文章交易,而是对名头的购买,换回墓志铭、序、传之类,借作者声誉光自家门楣,其获酬理由,与如今广告费、代言费无贰。所以从来就有的“润笔”,并未在古代造就过职业作家。
文学可以买卖,抑或社会商品中出现“文学”这一新品种,普遍来说是现代才有的事。当然,中晚明开始可以找到一些文学商品化的苗头,但只限于稗乘野史,主流的诗文从不在此列。到了现代,文学则每寸空间都完全被商品交换所把持。实际上,与收入无关的文学根本绝迹。任何作家,无论伟岸与微渺,提笔而事此业,意识辄同,心里都有收入二字。而在国家、社会或时代,文学收入制度亦为调控文学之有力手段。虽然形式不非得是稿费、版税,也可以是别的。比如,建国后体制下“专业作家”岗位以及由此取得的工资和住房、医疗等福利,就是变换了形式或广义的收入。
故收入一端,于现当代文学的影响深入腠理。许多事情,小如个人取舍,大至文艺政策和管理,以及创作丰歉、思想立场、文坛风尚、主题手法、写作姿态等等,皆可就中寻其踪迹。
然而此内容与环节,文学史著至今不论不载。中国的文学史研究,似乎很难脱品评优劣的趣味,总是把“载入史册”作为奖赏,颁予若干作家作品。因此难怪百年来的新文学,诸多理由和境况,都搔不到痒处,或没有触碰。
究竟如何,或许该看实例。我们且从老舍说起。四十岁时,老舍写了这么几句话介绍自己:
幼读三百千,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基。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二十七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起。
老舍1899年生,其四十岁,适当1939年。假如再过十年写这种自我介绍,想来会另一副样子,因为彼时作家已经习惯高远地谈文学,而1939年还不必,能够讲得朴素,发为生计之谈,至与发财、奖券等“俗物”并提,说其之作小说,初衷止于“博大家一笑”(他当时自认所写皆属“幽默文学”),“没什么了不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小说家阿城在创作谈中将写作比为“手艺活儿”,人有愕然者,以为亵渎了文学。那时人们已不知道,返回1939年,后来被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老舍,其眼中文学庶几近之。
阿城所谓“手艺”,老舍所谓“糊口”,都是从作家的存活角度来讲。这在文学未曾“组织”起来以前,抑或置身“组织”之外的作家那里,会非常现实。
职业化背景下,文学不复能如古代那样,只作为自我抒写而与社会无关。1917年,陈独秀倡文学革命,“际兹文学革新之时代,凡属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均在排斥之列。”这实在不是他要排斥这样的文学,而是这样的文学在排斥他。贵族、古典 (用典)、山林文学得以存在的理由,是文学不必用于世。大多数情形下的古代文学,是士大夫官余之物,为之仅在心性,非为稻粱之谋。何况文学通往社会的途径也根本没有打开,就算你不为自己而写,为社会写作,也毫无需求与市场。而现代的职业化背景下,则颠倒过来,文学已被定义为面向社会的写作。不是不可以只为自己写、只依自己趣味写,但这样的东西,已不受“文学”概念认可,不入其序列以及文学史范围。“现代”的文学,当其动笔之初,就是为别人写、写给别人的,不论作者如何自视不合流俗,他拿起笔来,也总是想到发表、出版,亦即投放和推广于社会,而非写成后静置匣中。这就是为何现代作家非得是职业的,不能一边做官或种地,一边当作家。他需要进入职业的状态,以写作为生,才能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
老舍早就有意当职业作家,1929年回国已揣此想,下定决心却用掉好几年。1934年,辞齐鲁大学教席,然而退缩回去;1936年,再辞山东大学教席,算是最后迈出这一步。
迟疑的理由,便是假如以写作为业,生计方面不知把握如何。辞齐大教职后,老舍专门去趟上海,探一探路。“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于是回到山东,老老实实接受山大聘书。“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独断独行地丢掉了月间可靠的收入”,然而,“我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忘掉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又过两年,他觉得时机成熟,对靠写作吃上饭已有自信,又从山大辞职。“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

点赞:3968 浏览:124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