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失明:香味大步疾走

更新时间:2024-03-2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我重述过禅宗个案,用小说的方式重述《盲人掌灯》。这是博尔赫斯惯用的“偷窃”策略。
两个人在山间小道相遇。一个明眼的游僧发现提着灯笼的僧人是个盲人。于是就有了禅味的问答。看不见,怎么还打灯笼,难道你不想让别人看出你是盲人?
漆黑的夜晚,明人和盲人都处在同一种境况:两眼一抹黑。但是,盲僧夜里行脚,就打着灯笼。
明眼的游僧以为盲人是为了给别人带来光明。奉献是我们常使用的大词。禅宗里常用卑微的小词。可是,盲僧说:为了我自己。
盲人怎么看得见灯亮?但盲僧反问:你有没有走夜路跟别人相撞的经历?
明眼的僧人有过这样的经历。盲僧笑了,因为他还一次也没被人撞过。
盲僧丧失了看别人的能力,他采用独特的方式,凭借灯笼让别人看见他。
表面上看,是照亮了别人,其实照亮了自己。
我想,这则禅宗也隐喻着文学的价值吧?
当我获知诗人梁小斌失明的消息,回味他的诗,我想到掌灯的盲僧。诗人是时代的掌灯人。继而,我想起了另外三位与失明相关的作家: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由此,思绪还在无序地在延伸。我写此文,有点像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我打算省略萨拉马戈。他有长篇的《失明症漫记》,续篇跳回《复明症漫记》。我仅提供一条阅读线索。我注意的方向是失明但返不回复明的常态。萨拉马戈写了人类的存活寓言。
先说雷蒙德·卡佛。美国简约派大师,凭借71个短篇小说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中的经典地位。一张标准的卡佛照片,他没戴眼镜,目光像猛兽,我想,那双眼睛,没戴过近视眼(他做过十多种体力活儿),没戴过老花眼镜(仅活到50岁,大半生都为生计所煎熬,业余写作,常感到屁股所坐的椅子随时可能被抽走)。他有很好的眼力,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里。
《大教堂》里的主角是一个盲人。也是漂泊不定,命运不幸,却保持着纯真的好奇心。一对夫妇接待一个盲人,丈夫承担了陪盲人的职能。其实,就是一个明眼人与一个失明人怎么相处的故事,还是第一次见面,两个陌生的男人的交流,从接待的角度来说,多么艰难。
卡佛的小说看似“简约”,却过于丰盛、丰富、丰沛,随便抽取一个细节,都可以感受其中的奇妙、微妙。例如,《大教堂》里,胡须、睡袍、哈欠等细节,它们一凝结起来,形成意向,指向“大教堂”,有种千条江河归大海的气势。正如卡佛如是说:作家要有面对一些简单事情,比如落日或一只旧鞋子,而惊讶得张口结舌的资质。《大教堂》,卡佛修改、润色了三十多遍,足见他对文学的虔诚。很像中国的老农民,守着一亩三分地,不辞辛劳地给庄稼除草、松土、施肥、浇水。
我仅提取《大教堂》里的电视机这个物件来说。两个陌生的男人相处,尴尬的是不能冷场,何况,作为丈夫接待这个盲人,要完成妻子交办的任务,就得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按现在的说法:找话题。偏偏他又不擅长。吃也吃了,说也说了,不得不借助电视。体育、新闻之类的节目,换了几个频道,还是回到原来的频道。卡佛就是这样写丈夫的无聊、盲人的宽容(你看什么都行,我总能学到一点什么)。
丈夫用眼看,盲人用耳看。盲人知道是彩电(盲人家里也有电视,一台彩色的,一台黑白的)。卡佛的小说细微之处相当妥帖、讲究,就如同博尔赫斯所说一滴水落入一条河,一片绿叶藏入一片森林。
终于有了一个交流的载体——电视里的大教堂。前边已铺设了一个细节,盲人与妻子,在大教堂里举行婚礼,这次来访,是丧妻。他没有带来忧伤、悲哀,却持有对一切的好奇。
但是,明眼的男人觉得就大教堂必须说点什么,他不信教,却向盲人描述起电视里的大教堂。还是没话找话。盲人关于大教堂的感受也是听电视里的讲解员和明眼的男人描述综合而成。
大教堂这个意向“往上升、往上、往上”。小说进入了神圣的层面。可明眼的男人仅看和说建筑概念的大教堂,他只是不想冷场。一明一盲的两个男人的交流艰难地进行着。明眼的男人感到语言的贫乏。
如何表达?表达陷入困窘。夜晚到了这个时刻,盲人第一次出面调节:我有个主意,我们一起来画一个。
明眼的男人显然连自己的家也不熟悉(可见他对这个世界也麻木,失去了兴趣),他费了一番周折寻觅笔和纸,最后找到一只留有洋葱皮的购物袋作为画纸。
由描述转入描绘,盲人用手把住明人的手,通过手来感受明人画大教堂,这是一种鼓励。可是,明眼的男人也画不好(我不是什么艺术家)。盲人像看见一样说:画的不错。盲人还要他往里面加几个人,没人还叫什么大教堂?
卡佛在此留了一个空隙,没有交代是不是画了几个人。可以想到,其实,这对夫妇和盲人已在画中。盲人反客为主,把小说推向,像老师对小学生那样,要他闭上眼睛,别停下来,继续画。
男人的手在纸面上移动时,盲人的手指搭在男人的手指上。男人一生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盲人评价:我觉得你画好了。然后,要他睁开眼看一下。
整个描绘教堂的过程,都是受盲人的指示。盲人一向不去指示别人。
可是,男人坚持闭着眼,他已进入了盲人的状态。他觉得这是件我应该做的事情。他终于当一回事了。
盲人问他“看”画的感受。他还闭着眼,说:真是不一般。
小说再次轻轻地放下,我们能够感到“大教堂”的分量——已在他心里建立。两人的关系融入“大教堂”。
男人闭着眼,感受着盲人的视角:这就是一种融合。由隔膜到融合。仿佛盲人在这个家庭里建起了大教堂。
我小时候,也使用过这个明人闭眼的视角。只不过,这个男人经历了风风雨雨,什么事儿都提不起他的精神。而儿时的我,像盲人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盲人经历那么多苦难仍得保持着孩童般纯真的好奇),上学途中,我沿着防沙林平行的小道,不知怎地,我闭住眼,模仿起了盲人,那是一条不知走过多少来回的窄窄的土路,我走偏了,一下子撞在一棵树上,脸擦破了一点皮,鼻子也出了血。放学回家,妈妈以为我跟同学打架,当知道我撞了一棵树,妈妈说:好端端的路,你瞎了眼?怎么往树上撞?一定是上树掏鸟窝摔下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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